原创 王雅洁 经济观察报
目前日本经济的格局是温和性通胀。最大的问题其实是货币政策的调整。日本央行已经明确表示,不再将通胀目标列为央行货币政策调整的主要目标,但这并不意味着日本已经永久告别了通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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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王雅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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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日本泡沫经济破灭之后的第一年,陈子雷来到日本求学,开始近距离观察日本经济的起伏涨落。
直到2005年回国,漫长的十多年间,陈子雷曾广泛接触到日本不同阶层、不同行业的人群,并多次参与当年日本结构性改革的相关学术讨论。
对于日本此前采取的传统的凯恩斯政策,陈子雷认为,那和战后日本的宏观调控政策没有太大区别,直到小泉纯一郎提出的“改革要有阵痛”,包括邮政系统在内的全面私有化才得以推行。
2023年的日本,在历经多轮负增长后,开局出现了正增长,股市亦创新高,6月29日,日经225指数收盘涨0.12%,报33234.14点。
这种形势下,日本经济能否实现持续稳定增长?
6月27日,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教授、日本经济研究中心主任、全国日本经济学会理事陈子雷接受经济观察报专访时直言:“还是有很大的不确定性,这个不确定性主要来自全球的变局以及日元的贬值等因素影响。长期来看,日本国内的生产成本优化,以及产业竞争力的提升,仍有待观察。”
经济观察报:日本是否已经走出了通缩?
陈子雷:目前日本经济的格局是温和性通胀。最大的问题其实是货币政策的调整。日本央行已经明确表示,不再将通胀目标列为央行货币政策调整的主要目标,但这并不意味着日本已经永久告别了通缩。
经济观察报:怎么说?
陈子雷:目前来说,由于人口老龄化等原因,日本内需动力不足,经济稍微有所下行,就有可能出现通胀,货币政策的调控稍微有推动,它也马上就有(通胀)。
总体来说,日本未来是一个通缩型的社会,经济规模和人口规模都会不断减少,很容易出现产能过剩。长期来说,日本主要防的不是通胀,其实是通缩。短期来看,日本还面临由于能源价格高涨带来的全球输入性通胀的风险。
其实日本并不是30年都处在通缩中,而是有很多年份处于通缩中,最早是由于泡沫经济崩溃以后的经济危机所造成。后来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,出口日本的产品有了更强的价格优势和竞争力,日本进口了很多价廉物美的产品,也就是说,价格竞争力造成了日本的输入型通缩,整体通缩进一步加剧。
后面日本通缩的出现,一个原因是经济衰退,另一个原因是内驱动力不足,以及国外进口产品价格下降等因素影响。
我认为,如果少子老龄化结构不改变,日本内驱动力将会不足,通缩风险仍然存在。长期来看,日本通缩风险远大于通胀风险,短期来看是受外部影响,所以目前有温和的、可接受的通胀,但是这个通胀的格局并不能维持很长时间。随着这一轮全球通胀的消退,日本很可能会陷入通缩的轨道。
经济观察报:如果把日本经济过去的30年分为几个发展历史阶段,怎么分?有哪些重要的时间节点?
陈子雷:平成天皇在位的30年,可以说日本经济是失落了20年。后面10年略有复苏,真正的复苏年份是2002年,也就是小泉执政以后,持续了6年多时间,算是日本战后最大的经济复苏期,改革以后,日本取得了微弱的正增长,正增长周期比较长,恢复比较微弱。
后面一轮,安倍2013年执政后,一直到2018年也有一个正增长。
在上述两个增长的背景下,日本开始逐渐摆脱泡沫危机以来经济停滞的阴影。最早的10年是市场出清期,主要处理泡沫带来的不良资产,解决企业竞争力缺乏、经济复苏乏力等问题,属于市场促进期。中间是结构改革期的10年,再往后10年是经济复苏期,但是经济复苏仍然缺乏动力,非常微弱。
经济观察报:为什么微弱?
陈子雷:微弱有很多原因,一是本身的结构性问题,像少子老龄化,导致中速增长无法维持,各方面要素配置短缺,这没办法。低速增长过程中,随时可能陷入衰退局面,包括经济增长的根基等各方面基本面不是很好。
而且日本是一个开放的经济体,受国际外部冲击影响非常大。比如美元走势、全球能源价格变化、战争自然灾害等各方面的外部风险,对日本羸弱的经济复苏形势又造成很大的冲击,这是外部经济的影响。综上,都是造成日本经济增长忽好忽坏的原因所在。
所以日本经济想维持中速以上增长是不可能。未来要想维持微弱的持续稳定的正增长,日本必须集中精力,把资源集中到下一代新兴产业,开拓新兴产业发展的空间,才能在世界经济中立足,日本现在面临的内外部环境还是比较严峻。
经济观察报:如果给日本过去的30年加一个定语?您会用什么词?
陈子雷:一开始失去的10年,是经济调整期。结构改革期的经济增长也不好,所以就延长变成了失去的20年。再过10年,平成年号结束了,日本人心理上不大能接受“失去”的说法,所以就说成空白的10年,没经济增长的空白期,然后再变成空白的20年。所以空白的20年或者失去的20年,两种说法都有。但是失去的10年,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。
如果你说失去了20年,后面那个10年,又在经济调整结构改革期,还是有一些复苏势头,只是这个复苏势头不强劲,比较微弱,所以这个就很难说。
不过说成失去了30年不大恰当,但要说失去的10年,或者空白的10年是可以的。
这30年总体来说,是“温水煮青蛙”,用时间来换取空间的30年。日本处理泡沫,不像美国立竿见影,该破产破产,该倒闭倒闭,长痛不如短痛,完全用市场的手段解决。对比来看,日本政府起到了很多的指导作用,所以日本的企业,包括就业,没有受到像美国那么大的短期经济危机的冲击,日本是慢慢化解泡沫危机崩溃以后的经济层面冲击,这是日本版的泡沫危机处理方式,有自己的特色。
经济观察报:为什么日本企业出清慢,不能完全市场化操作?
陈子雷:这和日本传统文化有很大关系。企业相互之间的关系,从过去战前的财阀变成了战后的系列运营,比方说丰田系列,产业链全部只为丰田,不和其他企业合作,封闭式运行。员工也是终身就业,进了企业以后,随着工龄增长,提升地位、技能。日本的劳动力市场、人才市场不开放,也是封闭式运行。我们中国人经常换岗、换工作,这种现象在日本过去是没有的。
日本是比较封闭内卷的产业体系,文化体系、金融系统过去也主要靠政府行政指导来运作,政府对金融系统的影响力非常之大,所以想和美国一样,完全通过市场手段解决危机,在日本当时是比较难的,解决不好,还会成为政治危机。日本过去六年换七任首相,本来一党执政,变成政党林立,很多危机化解不了,政局的不稳定又进一步削弱政府对市场的影响力。泡沫危机给日本战后的政治格局带来很大的冲击,并没有真正实现新自由主义的那套模式,这跟日本传统观念、日本企业文化、日本社会格局各方面相关,和长期以来形成的格局息息相关。
经济观察报:过去30年,处于通缩中的日本人民是什么样的状态?
陈子雷:我认为日本人也是“摸着石头过河”,他一开始对危机的处理比较盲目乐观,后来问题久拖不决,他们有点急了。搞到现在,日本人总算整明白了,他不可能再回到1985年以前的经济增长水平,当时日本说经济要复苏,就是要维持3%-5%以上的增长,这是不可能的。以前劳动力资源丰富,现在不是这么回事,再加两个大地震、核电事故等不利因素的出现,每次经济要出现复苏时就受到影响,2002年以后才缓过来。
此前,日本还不想让银行、证券公司倒闭,准备依靠强行扩张性的财政政策来拉动需求复苏,大地震后便撑不住了,国家财力有限,马上陷入债务危机,一些地方银行倒闭,大的银行也要倒闭,国家的子弹和财力不够了,没办法的情况下,小泉才提出结构改革。
所以说,日本很多时候也是随着潮流,不断纠正自己的轨道,是没有办法,不得已而为之。
本来日本人对结构改革都比较抵触,他们认为就是经济危机,把危机解决了就行,动不动说结构改革,要把日本变成这样那样,他们很保守很抵触。他们认为日本只要经济恢复增长就行,就能回到以前那个时代,实际上不可能了,很多事不得已而为之。
经济观察报:各个阶层在过去30年中,具体是什么状态,可否举例?
陈子雷:日本不同的阶层,日本人自己相互都不了解,只有我们在日本生活的人,才能接触到各个阶层的人,跟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沟通。他们的阶层是固化的,相互之间老死不相往来,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,也没有互动。
日本的政党有时候跟阶层有关系,政党倾向也不同。比如公明党的政策,更加倾向于分配地位的尊重,加大社会保障,减少贫富差距。而自民党,就在提高企业竞争力、贸易投资经济增长方面更加注重。所以不同政党的侧重面和政策视野是不同的。
经济观察报:这个阶层固化是不是某种程度也拖延了日本出清的速度?
陈子雷:那当然。过去,经济平稳增长或者高速经济增长期,每个阶层经济利益地位都得到很大提高,所以说日本有1亿的中产阶层。问题是,泡沫经济给这些阶层带来的冲击不同,越底层,受到的打击越大。经过了泡沫危机和结构改革,日本出现最大的问题是,中产阶层不断消亡,人数、规模不断减少。安倍后来又提出“一亿总中流”,从安倍经济学的前面三支箭,到后面三支箭,变得更加注重于分配,是对他前面政策的修正,因为他想获得更多各个阶层的人员支持。
经济观察报:对日本经济还有什么建议和期待?
陈子雷:看日本自己怎么做吧,怎么把现在的困境怎么解决掉,我觉得这够日本“喝一壶的”,压力挺大。还要看日本对中国经济的依存度,现在他对中国经济依存度在上升,中国对日本是下降的。
在这个格局当中,中日经济关系怎么处理,也是日本的一个大问题。在全球当中,日本经济怎么定位,是他要解决的第二个大问题。第三,针对未来,日本如何在提高国家竞争力,这也是要解决的大问题,这是必须要解决的三个大问题。
今年日本经济第一季度开局还是不错,股市也创新高,但是日本经济能不能持续稳定增长呢?还是有很大的不确定性,这个不确定性,主要来自全球的变局,包括俄乌战争、全球性通胀、日元汇率持续贬值的风险。还要看日元贬值的情况,以及出口增长的变化等,目前从过去一段时间数据来看,并没有非常明显地解释出来。当然,日元贬值不会马上影响出口增长,但是从长期来看,有利于日本降低生产成本,提升产业竞争力,我们仍有待观察。
经济观察报:为什么这么说?
陈子雷:最主要的因素还是外需持续不断萎缩,来自于发达国家、发展中国家的外需,包括新兴工业经济体都不确定,目前全球经济并没出现强劲复苏的增长势头,全球市场缺乏活力,从主要国家的外贸数据来看,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,这影响到日本能不能依靠出口拉动。
由于少子老龄化的影响,日本现在主要依靠内需,但是要提升内需,涉及到很多问题,包括员工加薪问题。在通胀预期下,员工就业人员的薪资,雷声大雨点小,提薪上升空间有限。目前来看,没有大幅提薪的企业,企业并没有把提薪列入明确的规划,但是政府在不断推动。社保制度也没到位,特别是养老金部分的缺口还是很大,财政公共债务不断上升,财政政策要推动经济复苏的能力有限,操作空间也有限,加上现在的全球经济环境也有了很大的变化,相关的货币政策和推进步骤要慎重。
目前来看,尽管调整的路径比较明确,但碍于实际问题,财政货币政策调控的空间还是有限。
日本未来能不能克服不确定因素,持续稳定进入复苏通道,现在还难说,有待于观察。另外少子化老龄化还意味着,未来日本的经济规模将不断缩小,将进入微增长阶段,总体来说劳动力不足。如果要保持增长,马上会面临劳动力短缺的问题。经济如果是零增长甚至负增长,就业不会成为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,因为本来国内劳动力不足,所以经济衰退的话,失业率上升并不明显,这和其他国家不一样。
从整体的经济规模来说,日本在全球经济当中的地位会不断下降,这是一个未来趋势。所以它的增速,能尽量保持稳定的微增长,就比较好了,日本经济无法引领全球或者区域经济的增长,缺乏经济上的这种影响力和地位,它的地位在不断下降。
另一方面,日本企业还是显示出比较强劲的创新能力和国际竞争力。相关公司在构建全球产业链供应链,稳定国内国外的循环经济过程当中,起到了主要作用。尽管如此,一些传统的制造业还是面临全球企业的竞争,经营环境还是不理想,对日本企业来说比较严峻。过去传统大型的制造业,核心竞争力已经向一些高端、细小的行业在转移。
从行业来看,能够撑得起日本制造业提升竞争力的行业和企业的数量在不断减少。
基于此,日本正在推动下一代新生态领域的发展,比方说数字经济,日本花了很大的功夫去推动,政策先行,想为企业的未来增长提供比较好的产业环境。总之日本集中了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,投入到下一代新兴高端制造领域中。目前日本制造业的全球竞争力在不断下降,所以它才转向投资未来产业,包括环保、新能源、人工智能、大数据、数字产业,不过,这些短期无法显现,要长期观察。这是日本聚焦下一代产业的考虑,包括产业政策、政府政策制定以及企业投资都有体现,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方面,也是日本能够保持经济活力的关键。
经济观察报:中国可以从日本经济发展中,汲取什么样的经验和教训?
陈子雷:第一,日本处理泡沫危机的方式与美国不同,相对比较温和,政府主导色彩更为浓厚,我国可以借鉴其部分成功的经验。
第二,日本经济转型与经济结构改革的经验与教训值得我们学习和汲取。具体来看,从贸易大国向投资大国的转型过程中,可以采用经济结构改革放宽市场准入,取消政府对行业的行政管制,提升要素市场的活力,改善企业营商环境等措施。
第三,日本应对少子老龄化社会的经验也可以成为我国的“他山之石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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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《专访陈子雷:日本仍未完全摆脱通缩轨道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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